九降風中的「野草莓學運」──記新竹野草莓在清大

撰稿◎陳為廷

採訪、資料整理◎孫致宇、潘醇、劉佳琪、陳揚升

中午下課鐘響,靜坐學生抬起頭。

他們看見同學們從山上、從圖書館的方向往餐廳區湧來,邊走邊談論著剛考完的、及期中考週接續而來的科目。他們有人好奇在海報牆這頭靜坐的學生到底抗議些什麼,而走近觀望;更多人則是繞過海報牆,快步走過。幾個人在連署攤位上與靜坐學生辯論起來。

「抗議行政濫權!」 教授學生發起靜坐

這是2008年十一月,「野草莓學運」新竹場的第一個禮拜。數十人坐在海報牆前,兩邊布條在海報牆上拉開,寫著:「戒嚴傳統,全新感受」、「修改集遊惡法!」。參與者輪番上台控訴政府,連署攤位設在一旁。短短兩天內,就有三百多名學生/教授參與連署。

「因為真的太誇張了!」問起為什麼參與運動,大部分參與學生會這樣直接反應。

十一月初,中國海協會代表團來台簽屬協議。警政署長下令,「若有民眾向陳雲林嗆聲,該轄區警察局長就要丟官!」於是史無前例地,國道與機場被淨空、車輛被無差別地攔檢、拿著V8、國旗的民眾被警方制伏逮捕、播放「台灣頌」的唱片行被警方闖入、強行拉下鐵門……

這些群眾並未接近中國代表團人身、被遠遠阻擋在層層警力之外,有的甚至只是路過。

「難道要強化兩岸經貿交流,也必須透過降低臺灣的民主自由程度、以達成與中國同樣極權統治的水準嗎?」十一月五日,一群台大教授/學生發表聲明質問政府。隔天,數百名學生聚集行政院門口展開靜坐。同時,交大許維德教授也發起學生串聯,在交大二餐開始靜坐響應。

他們提出三點訴求:

一、 馬英九總統和行政院長劉兆玄必須公開向國人道歉。

二、 警政署長王卓鈞、國安局長蔡朝明,應立刻下臺。

三、 立法院立即修改限縮人民權利的「集會遊行法」。

一場在清大海報牆下的「學運」……

十一月六日,數百名學生在行政院前展開靜坐。七日下午,大批警力將靜坐學生強行拖離現場。電子媒體反覆播映的衝突畫面、及BBS上四處轉錄的現場轉播文章,召喚了群情激憤的千名學生轉戰自由廣場,宣示持續靜坐。

一群清大社會所、與交大機械所的學生在自由廣場上相遇,共同商討在新竹發展運動的可能。十一月九日,他們分別在清/交BBS上張貼公告,直指「國家暴力,比人民脫序更危險!」,號召同學隔日起在海報牆前展開靜坐。

「那時的想法是『先辦一天試試,看當天的情況再決定是否繼續』。」清大社會所林名哲回憶,「結果第一天的狀況出乎意料之外,參與靜坐人數一度超過八十人!」除人文科系學生外,也有不少理工學生參與、甚至上台發言;教授也到場陪坐、幫忙發放傳單。教官與課指組曾到場關心,但並未禁止靜坐。

晚間,工作小組交由群眾決定去留。群眾決議採「朝十晚五」上下班制,持續靜坐。工作小組每天安排人權、社會弱勢、學運史等相關演講,及紀錄片播放;並與群眾共同討論訴求。

清/交大是全國唯一將靜坐場設在校內的學校。

這一方面使得狀況單純許多。相較於台北場數百人互不相識,採直接民主一項項全場票決廣場走向的混亂場面,新竹則由固定班底組成工作小組,節省許多溝通成本;另外,校外靜坐場通常會碰上「是否該拉起『糾察線』將學生與群眾分開,以維繫『學運的單純性』?」的爭議,新竹場也較少觸及。

但這也使得運動有所侷限。校園內相對強烈、直接地要求「理性」、「去政治化」的氛圍,無時不考驗著工作小組的應對。

靜坐第二天,就有學生PO版抗議靜坐音量吵到圖書館念書的人;有人發文質問:「是誰准許政治進入校園?」;第三天,版友發起「借過運動」,以半調侃的方式,表示「我很喜愛海報牆、如今人行道卻被佔據,讓我非常難過!」,發動同學向靜坐隊伍「借過」,以擾亂靜坐行動。短短幾天內,NTHU校園版上湧現近百篇討論文章。近乎一面倒地在質疑野草莓學運訴求的正當性。

為什麼要道歉下台?為什麼修法?

為什麼同是清大學生,對三點訴求的立場卻如此兩極?

有別於運動參與者,這些反對者對陳雲林來台事件的印象,可能多停留在晶華酒店前的警民衝突。大批警察、民眾在酒店外對峙,有人推倒拒馬、部分民眾投擲汽油彈,警方則朝民眾揮舞警棍;酒店內,中共特使與國民黨高層則在享用高級宴席。

為什麼只抗議國家暴力,而不抗議「將民眾帶上街」的民進黨、不抗議這些「暴民」?且,「暴民」的暴行歷歷在目,還要修改《集會遊行法》,豈不天下大亂嗎?──諸如此類質問,將野草莓學運抹上一層「綠」的、「偏頗」的色彩。

面對質疑,野草莓表示它們「譴責任何形式的暴力!」,但握有權力的執政黨應負起最大責任。《集遊法》本是戒嚴時期制訂的法律,給執政者預留的很大的操弄、打壓異己的空間,除了用於政黨惡鬥(如倒扁紅衫軍時,民進黨執政的城市皆依《集遊法》不「許可」遊行)外,還往往是政府壓迫弱勢者的利器。

結束靜坐、轉進校園

新竹野草莓在清大靜坐一周後,再轉入交大舉辦為期一周的人權影展。

接著開始動員新竹學生、市民北上參與十二月七日的全台野草莓大遊行。這場遊行是野草莓靜坐一個多月來最大的全台串聯集會,共有四千多人走上街頭。這同時是首次採「自願報備」的大型遊行,野草莓試圖向國人證明,不必經過政府的「許可」,遊行也可以是很和平的。

遊行結束後,新竹野草莓宣告結束靜坐,「初始於在地關懷,加上頭前溪是我們對新竹在地認同的象徵,我們創立了頭前溪社!」他們選擇轉進校園,持續深耕。台北的靜坐場則在幾天後遭警方驅離。至此,各地野草莓結束了維持一個多月的靜坐行動。

「野草莓」改變了什麼?

回顧這場運動。單就三點訴求而言,政府未曾作出正面回應,遑論道歉、下台;行政院更提出了一個與原版《集遊法》沒什麼差異,甚至更不利於弱勢者的法案。此後法案擱置,至今未再議決。

表面看來,這場運動並未促進任何直接變革。但它的確將國家暴力、《集遊法》議題拋入公共領域中,引起廣泛討論,使政府不得不反省。

靜坐結束後半年,監察院選擇在馬英九就職周年當天,通過對陸委會、警政署、台北市警局的糾正案。糾正理由是:警政單位於晶華酒店現場明顯「指揮失靈」,且對員警的事前訓練不足,引發警民衝突、警方濫權侵害人權,有損國家形象;另外,陸委會在中共特使團來台前,並未與反對黨、民眾做足夠的宣傳與溝通,致使人心不安,為衝突埋下導火線。

另外,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李明璁於靜坐結束後,遭檢方依《集遊法》起訴。2010年九月,法院宣判。出乎預料地,法官推翻二十年來審理相關案件的慣例,採納「集遊惡法修法聯盟」、及李明璁等間接參與野草莓學運的教授們的證詞,宣告審理程序暫停,申請大法官釋憲。目前釋憲結果尚未出爐,但顯然司法體系也對《集遊法》抱持疑議,進一步的制度變革值得期待。

接著回顧清大。在運動過程中,野草莓們邀請了許多清大九零年代的學運參與者回校分享經驗。當時清大的學運社團蓬勃,關注議題廣泛,抗爭對象包括校方、工廠、到國家。但如今相關社團已蕩然無存。

新竹野草莓轉型成「頭前溪社」,為清大二十年來貧乏的「異議」空間注入新血。他們積極累積清大學運史料、舉辦人權相關活動、並到災區訪調,試圖引入社會議題,並建立一套新竹在地的運動論述。之後雖因社團成員多為研究生而難以為繼,但累積的資料卻留了下來。校內開始出現新興的學運團體,持續系統地整理史料、發展在地論述;「頭前溪社」則轉讓給一群依附著新興農民運動興起的學生團體,持續關注新竹在地農村議題。

「野草莓」的確將整個世代的青年捲上街頭、捲進政治/社會的最前線,使他們不得不逼視潛藏已久的社會矛盾,並起身行動。兩年來,我們的確也見到學生在反中科、及大埔農運中更積極地互相組織,走入社會、深入議題。理想主義並沒有在零八年那場靜坐中結束。讓我們持續關注,期待它生根、發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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